母亲心气极高，一辈子没认过输，服过人。但现在，她缴械了，服老了。

　　 母亲口碑很好。她三岁丧父，四岁丧母，一直寄人篱下。待嫁于父亲，又背继承了富农成分。但她硬是凭着勤勉和坚韧，把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说起母亲，十里八乡无不称赞。勤俭持家，吃苦耐劳，这些传统的品质和美德，让她灼灼其华。

　　 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那个古典时代与母亲的光辉岁月，如今都已成为追忆。

　　 母亲老了，一瞬间就老了。那一瞬间，如同那场车祸，是偶然也是必然，它一直潜伏着，等母亲。那些早年被压榨、透支的神经、肌肉和骨骼，以车祸为号，联手造起反。哪怕再轻的活，也会痛她个锥心刺骨。她的身体迅速衰落，快过时光。

　　 年轻时，超载运行。年长时，超速衰老。佛家说是因果，母亲却说是报应。

　　 出院后，我接母亲养伤。骨伤日益愈合，渐无大碍，却又养出心伤。她习惯了乡下生活，哪闲得住？待腿脚能活动，就老想干点啥，不忍看我和妻子忙活。这一帮，却帮成倒忙，也把她毕生经营起信心、品德和理念，折腾得面目全非。

　　 洗衣，用不好洗衣机，弄得水漫金山。煲粥，选不好功能，做成干粑粑。炒菜，燃气灶不是打不着火，就是关不上。刷碗，舍不得用水和洗洁精。打扫卫生，妻的化妆品沦为垃圾，莫名失踪。去幼儿园接孩子，孩子没接到，自己迷了路……

　　 妻子说：妈，你就别添乱了！好好在家养伤，啥都不要做，就是为我们着想了。

　　 母亲的脸一寒，没吱声，默默捶腿。爬到三楼，她就吃不消了。良久，她长叹一声：老了。没用了。一辈子，都是母亲说落别人。如今，连儿媳都能说落她。

　　 那一刻，母亲服老了。她没生妻子的气，从她身上，母亲看见年轻时的自己。

　　 母亲不愿成为累赘，坚决回老家。我拗不过她，只好送她。她在城里圈得久了，一回到乡下，很快满血复活。家里、地里的活，她又渐次拾起来。可惜身不由己！干点活，浑身上下都告急，哪儿都痛。我赶紧回家，带她检查，拿药……

　　 母亲黯然神伤，长吁短叹：唉！真老了！一点用都没了！

　　 我安慰她：不老！65岁以下都是青年！而且你用处大着呢！母亲摇摇头：我不能干活了，不能给你挣钱了，不能帮你忙了……我说：机械化了，哪用得着人！我自己有手有脚赚钱，用不着你挣。我们正年轻，身强力壮，哪好意思让你帮……

　　 母亲叹气：说来说去，不还是我没用吗？老了招人嫌。

　　 我摇摇头：不！妈，你再老也有用！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就是全家宝。你在，我就还是儿子，依然年轻。你在，我就还有归处，还有老家。你若不在了，我该回哪呢？你看，妈！你可千万不能老，而且也绝非一无是处……

　　 母亲笑了。她终于明白，哪怕再老，她也有用，还指引着孩子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