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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文坛 - 苏里南中华日报

轱 辘 梦 - 赵洪林

2016/8/4  |  来源:作者投稿
隆重的婚礼,热闹而特别。

新娘、新郎不是常见的师哥、靓妹,而是饱经风霜,一脸慈祥。

“哇!”主持人神采飞扬,特别激动,“这是一场跨世纪的马拉松之恋!”

兴奋的来宾们非要刨根问底。

新郎、新娘,老当益壮精神爽,接过话筒就开讲!

新 郎

龙门阵还得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摆起。

星期六,我是要回家的。厂家遥隔五十里,虽与公路相通,但却没有交通工具可乘,全靠双脚丈量,甩火腿。唯有途中阴山背后,有一条鲜有人过的顺山公路要快捷些。此路长有一二十里,宽约丈许,路面铺就的是山肌常年风华的碎石谷,粒细而匀,红红的一路蜿蜒,路面不积水,不泥泞,寸草不生,自然是庄稼不长,没有人烟,是个“鸡鸣三县”的地方,也就是个三不管地带,据传当年乡勇在此跑马射箭,故称马道子。

某星期六下午,我想抄近道走马道子。叉口处,矗有一崖,刚转拐,就听到一声惊叫,一头怪物滚滚而来,势如饿虎下山,直朝我扑来,眼看在劫难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一闪身,下意识地伸出大炉工那粗壮有力的手臂,把它死死顶住,把一场事故消灭在了萌芽状态。

仔细一看,这怪物其实也不怪,不过就是几截钢管组成的几何图形,支在两个轱辘上。不吃粮,不吃草,驮着人跑得快,乡下人形象地把它喊成洋马儿;城里人却庄重地把它称为自行车,说得字正腔圆。

不就是一个代步工具嘛,何至于如此宝贝?自行车在凭票供应的计划经济年代,被普通消费者看成了高不可攀的时髦商品,很不容易买到。就是眼前这辆旧车,也令我非常眼馋。

“谢谢!”惊魂未定的骑车人,见我把车扶正,架好,非常感激地说,“雷锋。”

我这才注意到骑车的人,原来是个脚大如船,声音如男的“假小子”。

“你学骑车,怎么不找个人来扶?”我见缝插针。

“就你来!”她顺杆子上,马上拍板。

我当然是巴不得。于是,一对陌生人,两个外行,就在红浪滚滚的马道子上学起骑车来了。

她骑,我扶;我扶,她骑。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人。儍笑,欢笑,把个宁静的马道子变得热热闹闹,直到傍晚时才分手。我们意犹未尽,相约下星期六继续。

在接下来的好几个星期六,我们都如约而至。

学骑车,我最大的收获是体会到了自行车转弯时,不必用力去扭龙头,而是“意念所至,随心而动”,受此启发,我把它运用到了工作中去,解决了一个困扰已久的技术难题。因此,我被评为了革新能手,还当上了劳模,并且获得了一张梦寐以求的自行车“购买券”。

自然,这一切都是假小子给我带来的好运,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她分享这辆新车。

星期六姗姗来迟,一下班我就急切地骑着刚买来的新车朝马道子飞奔,我要给她一个惊喜,我要与她分享这喜气洋洋的新车!

真没有想到,我竟然扑了个空,她没有来。我在那里苦苦地等待了三四个小时,始终未见她的倩影。

我与假小子,全由自行车相遇、相识、相往来。在这无第三人的地方,我们似乎觉得,指名道姓是多余,称呼对方只用“你”就够了,何必像查户口一样,逼问对方的尊姓大名和住址呢!可是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们实在是犯了一个多么巨大的低级错误,在这茫茫人海中去寻觅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原以为萍水相逢,一走了之,可是现在,我倒有着许多的牵挂,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思念,我寻找,乐此不疲地在每个星期六返家时,都要在马道子上往往返返地骑上几趟,期望奇迹出现,期望与她重逢!可是始终没有碰见人。我总觉得欠了点她什么,这车本应与她共享,而今却是我独享了。我突发奇想,何不把车拆开,卸下一轮,以表思念,我暗暗发誓:“不见到她,我决不装整车!”

于是,我就把车拆开改装后,像杂技演员一样,练起了难度更大的独轮车,而且还勤学苦练车上顶碗、顶球、抛花棒、抖空竹等杂技技能。

骑呀,练啊,一不小心就骑进了新世纪!

其时,我所在的企业,因种种原因停产了,我无班可上。岗失了而独轮在,浪迹天涯正当时。

我骑着独轮车,跨州过县,一地一城,哪里热闹那里钻,杂耍卖艺度时光,岁月就在车轮下流淌消逝……

这一天,我来到了艳阳市,但见:大红灯笼高高挂,威风锣鼓震天下,龙腾虎跃狮子吼,姹紫嫣红美如画!原来这里正在拓展民俗旅游和招商引资活动,为八方厂商提供投资机会。这可真是万人空巷,热闹非凡啊!

当我穿梭在人流中时,只见前面有一个彩旗飘飘的表演方队,正在大街上载歌载舞。围观的人赞口不绝:“哇!这就是新疆某公司在显示它的实力,他们对一号工程的承建志在必得!”“快看呀,哪吒也踩着风火轮来助阵了!”我放眼望去,的确有一个也踩着独轮的人在阵前引导,而且背影似曾相识,我好奇地靠了上去,哪知围观方阵表演的观众像春潮涌动,步步紧逼,在人浪的冲击下,我的轮子突然失控,朝“他”的独轮车猛地撞去,两轮竟然神奇地连在了一起,双轮对接,俨然一体,轮上之人激灵立地。我往“他”的车轮上一看,啊呀!附泥板上怎么粘着一砣大大的磁铁?

当我们两眼相望,四目相对时,不约而同地都楞住了,异口同声连连惊呼:“啊——你……你……你!”

哎呀,我们不就是在马道子上认识的朋友吗?她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假小子吗?

我问道,“你咋反串?”

“哎,别提了,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啊!”

新 娘

我是一个地道的村姑,本应老死山林,终其一生。不料,1973年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那年,我们大队(村)准备办个幼儿园,当时在农村可算是个创举,说园有点夸张,其实就是个幼儿班。

对我们这帮年轻人来说,盯着的是老师这个位子。全大队能说会唱,能歌善舞具有幼师天资的人比比皆是。

大队贫协郑重地推荐出了我等十名候选人,进行才艺大比拼。比什么?比唱歌,比跳舞,比说普通话,比朗诵,比讲故事,比细心,比耐心,比爱心,外加一堂自编、自上的模拟课。有裁判,有评委,俨然一堂正二八经的选拔考试。全大队五个生产队,两三千人闻风而来观赛,把号称大队部客厅的大晒谷坝挤得水泄不通,连周围山坡上,大树上都挤满了人,比放坝坝电影还热闹,大家都想见证这场选拔赛。场面之壮观,比赛之激烈,可想而知,上下一致,硬是裁缝比手艺——认真(针)。

台上一亮相,高低就出来,先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本人平均得分名列第一,那九个被我一一PK掉了。我正暗自庆幸,不料风云突变,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

大队王书记号召男青年们也来竞争幼师的职位。男子汉们嗤之以鼻,一哄而散,唯有王羊决心问鼎。

对此,人们义愤填膺,议论纷纷:“王羊这是老母猪进考场,凭跑还是凭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八分钱一斤的李子,谁不知道自己的底子?王羊正是王书记的大公子,我的同班同学,也是本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员。他五音不全地哼两句歌,只能麻麻外行,至于演出当时流行的样板戏嘛,我是砂锅炖蹄子——主角(煮脚)!王羊长相别扭,正适合演个匪徒甲乙什么的,根本不具备幼师的基本素质,他来与我争高低,我认为那是他在自讨没趣。

可王书记却斩钉截铁地拍板:“择——日,你和王羊的对决是冠亚军淘汰赛,一锤定音见分晓,胜者上!”

“就是要你打让手!”有人听出了“择日”二字的弦外之音,对我暗示。

自持是九捷将军正豪气万丈,我不以为然,嘿嘿一笑:“擂台见输赢!”

我哪知道,“人生好多风景,其实就是陷阱。”  

日子终于定下来了,可就在临赛前的头一天,本队社员,我的堂兄华老三找到了我……真是岁月精彩,爱恨全来。

“晓得不?”他悄悄地对我说,“今天晚上有辆车在‘叫化岩’接人去新疆……”

啊!新疆是当时人们特别向往的地方,据说,那里遍地是黄金……我顿时眼前一亮,仿佛看见了一条金光闪烁的大道。

三哥是个本分的人,对他提供的信息,我深信不疑。

“你去不去?”三哥追问道,“机会难得啊!”

“去!”我是腊月的萝卜早就(冻)动心了,心潮澎湃,语气坚定,“人往高处走,姑奶奶就要飞喽!王羊呀,就便宜你一次了。”

“要走,就得改扮男装。”三哥建议。

“为啥?”我不解地问道。

“途中盘查甚严,若发现夹有女的,就有贩卖女人之嫌,麻烦就大了。”

说得倒是合情合理。我把头发一剪,皱巴巴的军干服一套,就算化了妆,如同上台演出。

我们摸黑来到了二十里外的“叫化岩”。这里地势偏僻,幽静,了无人烟,是传说中的集合地。

不一会儿,果然有一辆货车“嚓”的一声,刹在了我们面前,只见旮旯角角里钻出了许多人,各自乱纷纷地往车上爬,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清点人数,他们爬,我也爬,没有犹豫,一跃而上。

天亮后,我在飞驰的货车上暗暗观察以后才发现,三哥并没有在车上,我好困惑,他怎么就失去了这么一个好机会呢?难道是太紧张了腿抽筋,或是饿狠了没体力往上爬?多年来我一直在内心里发问,替他惋惜。

车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当然也全是男的,我混迹其中,生怕露出了马脚。

我们的淘金之路,充满了艰辛,东躲西藏颠沛流离了一个多月,这才赶到了目的地,落脚点是一个农场,虽然是种庄稼,不过很有区别,在这里可以领工资吃食堂,有一种当工人的感觉。如释重负的轻松,但负出的代价是不敢回家,不敢通信,与家乡亲朋截断了全部的联系。作为个人的我就更加惨不忍睹,那就是我的性别问题,我不敢恢复,因为这里全是男人,一女置身其间,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心想缓一缓再说,哪知后来实行了身份证以后,我的性别就彻底地“男”下去了。

每天劳作之后,我便酣然入梦,梦见了那个无名氏,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在马道子上,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地寻找我,大声地呼喊我。他的一片痴情,感动得我双眼泪直流,一次次地泡湿了枕头,在后来的梦中,我发现,他卸下了自行车的前轮,只骑后轮,在那红浪滚滚的马道子上开发新的骑术……

不知是受了梦的暗示,还是心灵相通,我也想玩独轮。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被我肢解得只剩下前轮了……

“老妹啊!”一声呼天抢地的声音,打断了新娘的演讲,“是哥对不起你呀!”

驼背老汉

只见一个驼背老汉突然从门外闯进来,双手不停地作揖,向新娘道歉,“我真后悔一念之差,给你造成了如此沉重的伤害,让你吃尽了苦头。”

新娘走下台来,双手扶住了老人抽搐的双肩,安慰道:“别难过了,妹好着呢!”  

老人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新娘的双眼,新娘显得是那么的平静、友善,毫无怨恨之意,老汉越看越难受,竟然“哇” 地一声哭了。

老人在哽咽声中,讲起了当年的往事。

那年,你出走时,正是青黄不接闹春荒的时候,俗话说:“二月光光,饿得心慌。”进入三月,我家已揭不开锅了,像往年一样,便到生产队里借储备粮。队长说:“王书记打过招呼了,要他亲自审批!”

我心里很不痛快,借点粮,还要上趟金銮殿。

我忐忑不安地来到大队部。王书记脸上露着少见的微笑,显得很亲切。

“书记,我借五十斤包谷度春荒。”我连忙递上借条。

“要给老毛子(苏联)干架了,上面在喊,战备粮,不许借。”王书记的话锋一转,“但对你,我还是要网开一面的,谁叫咱们是穿连裆裤的呢!”  

我好感动!他却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就是不落笔。

“不过,你要给我办件事,小事,一件小事而已。” 王书记说得轻描淡写,“你对她说,今天晚上……”  

“你这不是叫我往坟头上插路标吗?”我急得差点跳了起来,“这是把她往死里引呀!”

我心里明白,这年头,逃跑新疆是有政治风险的,一旦不成功被抓回来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轻则管制、改造,重则判刑、坐牢。

“你还想不想借?”王书记不快不慢,不轻不重地问道。

借粮救急,刻不容缓……我,昧着良心,把你带上了路,原以为只是兜个圈子,哪晓得刚到那个所谓的集合地,硬是碰巧来了一辆货车,“嚓”的一声在我们面前刹住了,也突然冒出一群人来,胡乱地往车上爬。

这车来得太意外,来得太突然,来得阴差阳错,来得歪打正着,正应了评书先生那句口头禅:“无巧不成书。”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眼见你毫不犹豫,瞅准空隙,一个箭步,双手就抓牢了车厢板,脚一蹬就爬上去了,我想阻止,可嘴哆嗦着,发不出声音,双腿筛糠,眼冒金星,一阵天旋地转,我便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被追赶而来的民兵拽了回去,一直昏迷不醒。

直到对面大队幼儿园,天天传来王羊督促他的幼儿学生们,反复背诵他自编的教材儿歌:

一二三四五,地主卖屁股,

六七八九十,富农挨脚踢。

嘈杂声把我从沉睡中吵醒。一问已是腊月间了,年关又一天天地逼近……

新娘再次走下台来,站在老人面前,恭恭敬敬地给他鞠了一躬。

新 娘

“三哥,你没有害我,你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是你带给我一个幸运的机会,促成了我的成功。”新娘言辞恳切,感人肺腑,“没有你的指路,我不可能有今天。”新娘又言归正传,娓娓道来:

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我们农场也转制为股份有限公司。当年,我从班组长干起,在基层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我的工作得到了员工们的赞扬和支持,继而升任经理、总经理,再到如今的董事长,以前靠墙,如今顶梁。我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奋斗的目标,有了自己的团队。目前,公司发展势头迅猛,资产已经以亿计,真正做到了事业、财富双丰收。

三哥,我很感激你……

“墙上写的啥子哟?”台下一个挤眉弄眼的人又出歪招,打断了新娘的话,冲着新郎:“请念念嘛!”

新郎倌不知是计,转过身去才发现墙上的确有一首打油诗,他不得不念:

墙上有朵花

妹啊想摘它

摘又摘不够

要哥去抱她

新郎抬头往上看,果然有一朵玫瑰花,的确是新娘踮起脚跟也摘不够的。

“抱呀!抱呀!”催促声此起彼伏。

新郎滑稽地做着抱的动作,猫腰向新娘扑去,逗得人们哄堂大笑,哪知新娘早有准备,轻轻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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