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来城里 ——文/蔡永平
发布时间:2020/5/9 | 来源:作者投稿 |
母亲属龙,七十八了,还在大山种田,打草,喂羊。我和大哥多次要接她到城里住,二哥也劝她去山外转转。母亲笑眯眯地向村人炫耀要去城里了,可我们去接,她总会找理由,坚决推辞。
母亲说:“羊儿要产羔,牛儿要喂了,庄稼要收拾了,活多着呢,离不了。”母亲勤恳辛劳,像一台超负荷的拖拉机,冒着黑烟,喘着粗气,努力爬生活的长坡。母亲说:“去城里,也帮不了你们,我头疼,腿疼,是你们的累赘。”母亲不辍劳作,像一台走时准确的老钟表,外表破旧不堪,却不知疲累地向前赶着日子。
我们埋怨,母亲怎就不体谅儿子的孝心,怎就不享清福,不保养苦坏的身子呢?
在土地里刨生活的母亲,一生最羡慕城里人。她从未敢奢望自己成为城里人,却渴盼孩子们成为月月有麦儿黄,穿着新崭崭衣服,吃着油汪汪菜的城里人。母亲捧起书:“黑麻麻的蝌蚪,我不认识你来,你不认识我。”母亲没进过学堂,却对读书看得非常重。父母在生产队劳动,男劳力一天十个工,女劳力八个工,一个工八分钱,父母一天挣一元四角四分,养五张嘴,供三个学生。大哥在县一中,二哥在乡中,我在村学,三个孩子的上学费用,就是三座沉重的大山压得父母喘不上气。村子里,只有大哥在城里上学,村民羡慕不已:“儿子出息,将来娘老子跟上当城里人享福了。”母亲黝黑的脸笑成一朵绽放的花。城里上学的花费很大,父亲想让大哥回乡中读书,母亲坚决不同意。
开学那几天,家中压抑沉闷。我们敛声屏息,勤快干活,父母皱着眉,想尽办法筹钱。母亲陪着笑,觍着脸,去邻居、亲戚家借钱。借烦了,人家冷了脸,说一些伤人心的话,母亲哭丧着脸偷偷擦泪。母亲宽慰我们:“你们只管把成绩往高里考,钱的事有我们呢。”借到钱,母亲走路轻快,脸庞红亮,絮叨人家的热情。母亲叮咛我们:“羊羔儿吃奶双膝跪,要时刻记住别人的好。”在父母万般艰辛下,我和大哥读完了学业,二哥因家中变故,读到初二辍学了。这成为母亲一生的愧欠,母亲每每提起黯然叹息:“亏老二了,娘老子没尽到心呀!”
踩着父母的脊梁,我和大哥成了城里人。父亲二十年前去世,遗憾我们未能尽孝。前几年,孩子刚上学,母亲来城里,帮我接送孩子。母亲和所有乡下老人一样,根本无法容入繁华的都市。喧嚣的城市和安静的大山无法比,城里儿子的家也觉得不是自己的家。母亲习惯不了城市生活,聊天,城里人不串门;看电视,剧情看不懂;做针线活,眼睛老花瞅不清。就连做了一辈子的饭,也搭不上手,母亲不会用电磁炉、液化气。闲下来的母亲,似乎成了废人,心慌慌无着落,身子虚虚到处痛。这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突然停下来,锈蚀破烂得非常快。母亲按压胀痛的脑袋,捶打僵硬的腰:“我是鸡儿命,做不了城里人,享不了清福。”
孩子三年级,不需要接送,母亲恋恋不舍而又迫不及待地回了大山,那儿有母亲熟稔的乡人、牲畜和庄稼,那儿有母亲的魂,那儿有母亲的根。“我还能苦动,帮衬老二吧。”母亲伸出手掌,她心中最疼的是那五指中最短,还在山里放牧的二儿子。
母亲不来城里,是不愿成为城里儿子的累赘。母亲不来城里,是要帮衬乡下的儿子。劳作深入母亲骨髓,种田,打草,喂羊,身子动弹着,这样的生活,才安稳、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