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婆婆 - 江泽涵
来源:作者投稿 | 发布时间:2017/1/24 |
我四五岁时,家中负债累累,爷爷奶奶做活没日没夜。他俩绑得一手好笤帚、洗帚,碰到赶货要熬通宵,就把我托付给住晒场后的大婆婆(她公公和我曾祖是近交好友)。她虽已雪花盖顶,皱纹却不深,那张脸我看着就想和她亲近。
大婆婆待我很好,我俩睡一个枕头,大公公睡脚后头。但我受不住她那闷劲。她一边喂鸡或择菜,一边只会冲着我呵呵笑。她也晓得,所以会嘱咐大公公从田埂回来时,去抓个知了或螃蟹给我玩。小家伙落我手里,堪忧,但大婆婆总能在我下手前把它们放了。
我老钻空子溜出去。大婆婆平时大门不出,这会儿急得四处问:“泽泽,看见阿拉泽泽么?”有人逗她:“你急啥,又不是你亲孙子?”她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只顾喊着摸过来。我呢溜进了人家的院子里,去踩菜地,填水井,摘鸡冠花的“帽子”,捅垂在架子上的葡萄……这些真是太刺激了。
主人家回来一看就知道,直冲我家,见大门紧闭,就绕到大婆婆那儿。他们骂我野孩子,没教训,抽了柴枝要来抽我。我吓得哇哇大哭,紧紧抱着大婆婆的腿。大婆婆将我揽进怀里,“小孩子嘛,也没弄伤你们人,算了。”她年纪大,人缘好,很容易地打发走了那些人。奶奶知道后比那些人更凶,扒下我的裤子就要打。还没等手落下来,我就被大婆婆抢了过来:“小孩子嘛,皮皮不一定坏。”又对我说,“以后你可不许再这样。”
好久之后的一个月,大婆婆老把我叫去,要给我讲故事。三打白骨精,武松打虎,还有诸葛亮的典故……她从哪儿学的?我不知道,但一定花了很大气力。几个故事反复讲,她一直在努力完善,一次比一次精彩,我也听得一次比一次入迷,又是欢叫,又是问这问那的,然后换我讲给她听。
我也因此才喜欢上看连环画,还不识字,就学画图。大婆婆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有一次,她翻我的画本,说:“都是苹果,你咋画了那么多苹果?”我说:“我想吃个大苹果。奶奶太节约了,我要吃个苹果很不容易。”
大婆婆家是两间小矮屋,我经常爬她家屋顶玩。那天我见烟囱在冒烟,就丢了枚小鞭炮下去,想吓吓大婆婆。“嘭啪——”我瞬间就后悔了,要是她或者大公公正坐在灶口呢?大婆婆颤巍巍走出来,庆幸。她抚着我的脑瓜,说:“还这么皮,不好,不好,得改啦。”
我扮了个鬼脸。她牵着我的手到家里,很神秘地打开羹橱,捧出一个大红苹果,呀呀呀!可是我的几颗蛀牙痛得早饭都没吃。
“乖,我刨给你吃,一片一片,很薄的,不会痛。”
她打颤的手握紧刨刀,刨下两片皮放手心上,醇厚的果香便钻进了我的鼻子,玉色的果肉诱出了我的口水。她刨下一片:“嘴巴开开,舌头出来。”一片苹果肉摊在我的舌头上,香,甜!她笑了,塞了一片皮到自己的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来。那个苹果我们吃了一个上午。
第二年,我上幼儿园了,好几次路过大婆婆家,她都塞了我一个苹果,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好看的,也有难看的;有很甜的,也有不太甜的。上学前班后,我看见大婆婆在门口,会喊一声,但很少特意拐进去。那是个念一年级的傍晚,风很大,远远看见她站在路边。她在等我。她哆嗦着干枯的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苹果。苹果很大,很红,可惜已起了褶子。
“我牙龈肿了,太累了。”
“我一片一片刨给你吃,不痛的,薄薄的。”她想拉我去她家里。那时我家境明显好转,奶奶每半个月会买一次水果,这对我已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那我给你讲故事?”
“太老了,老师给我们讲的很新鲜。”我又摇了摇头。
我二年级转镇上去念了。大婆婆的身影就渐渐在我的脑海淡化了。直到三年级放暑假回来,大婆婆和大公公已双双躺在床上。
“泽泽,你这么大啦。”大婆婆嗫嚅着嘴唇。“苹果要吃么,有,人家送来好多。”她想坐起来。我连忙按住她,我就想和她说说话。或许我人大了,那次一老一少谈话未能尽兴,遗憾也是最后一次。当月大婆婆就去了天堂。可我在丧礼上竟没留一滴眼泪。
一些待我着实好,而我也喜欢着的人,往往在他们走了好多年之后,我才慢慢品出来。想起大婆婆的时候,即使在骑车过马路,眼眶也会热起来。苹果不再是稀罕吃食,故事也老掉牙了,但给我送苹果,刨苹果肉,还有讲故事的那个人永远不会成为过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