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丽加马力·库尔班从来不举手。她的手总是伏在桌上，像没有注入灵魂的袜子。

　　五岁时，古丽加马力·库尔班的妈妈就因病去世了。

　　听说，读小学二年级时，她爸带回一个女朋友。古丽加马力·库尔班情绪很激动，扯着喉咙叫：“要么我走！要么她走！”

　　十月的一天，我的微信通信录上出现了新的朋友，备注上写着：古丽加马力·库尔班的妈妈。

　　原来，她爸爸得了甲亢。甲亢患者不能生气，不能吃辛辣刺激性的食物和油炸食品，不能吃含碘高的食物。古丽加马力·库尔班妥协了。但她还是不愿意真正接受妈妈。

　　我决定找她谈谈。

　　“妈妈对你好吗？”

　　“我没有妈妈。”

　　“你失去了亲生妈妈，但还有愿意照顾你的妈妈。”

　　“她是照顾我爸爸。是爸爸需要照顾。”她的下唇含着上唇，往上吹了一口气，刘海随即开始舞动。

　　“你是爸爸的女儿，你也有照顾爸爸的责任。”

　　她愣了一下，说：“我是孩子，我要读书。”

　　这以后，和我联系的，都是她妈妈。她和我约好，每个星期三的十二点，她送奶茶到校门口。她反复叮嘱，要说是我送的。否则，孩子会不肯喝。

　　新疆的校园作息时间，十二点到十二点半，正好是大课间。古丽加马力·库尔班接过温热的奶茶，把粗大的吸管一插，呼的吸了一口，再一口，眼神里星光一闪：“阿秋老师，你怎么知道我爱喝奶茶？马奶子好甜，珍珠好糯，奶茶好香。”

　　“老师会掐指算啊。你这么瘦，喝珍珠奶茶会变得更好看啊。”我摸了摸她的刘海。

　　自从喝了马奶子珍珠奶茶，她对我的态度明显变了。话也多了起来，人前人后，都会主动喊我阿秋老师。只是学习还是不努力，像一个拉着小车上坡的人，嫌累不肯走，你推一下，她走一小段。她就是不明白，如果不使劲走，会连人带车滑下坡。

　　一次，在古丽加马力·库尔班又一次喝了马奶子珍珠奶茶后，我问她：“为什么觉得妈妈不好？”

　　她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像我的问题很幼稚：“所有的后妈都不是好妈妈。不是吗？”

　　我沉默了。许久，我拿出我的手机，说：“你看，我们聊的都是你。”

　　“老师，古丽加马力是个好娃娃，从小没妈疼，怪让人心疼的。我儿子读大学了，不用我操心，我现在的心愿都在我这个女儿上。”

　　“古丽加马力说奶茶很好喝，您哪里买的？”

　　“外面买的可能会加防腐剂，我不放心。珍珠是我用木薯粉、玉米粉加红糖做的，娃娃吃了还能补气血。老师，千万别告诉她。只要娃娃喜欢，怎么都行。”

　　突然，古丽加马力·库尔班转过身跑下楼梯，跑到一棵枫树下，哭了起来。她哭得很大声，好像忘了我的存在，忘了这里是校园。

　　一个月后，班里为当月生日的孩子过集体生日。我特意选了古丽加马力·库尔班生日的这天。我请来她的妈妈，给大家弹民族乐器都塔尔，一起唱生日歌。孩子们把心愿写在粉红色的纸条上，塞进大红色的气球。我看见古丽加马力·库尔班把气球吹得特别大，她的两颊鼓鼓的，红红的，好像两朵醉倒在湖里的云。

　　大家把气球扔到场地中间。我和数学老师一人选出一个气球，作为这次集体生日活动的幸运王。幸运王可以当场读出心愿，并收到一个老师亲手做的幸运蛙。

　　我有意选了她的气球。

　　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里，古丽加马力·库尔班念道：“看到别人有妈妈，我很嫉妒。现在，妈妈真的来了。我要珍惜。我希望我也考上大学，像哥哥一样。”

　　这次，古丽加马力·库尔班没有哭，也没有吹刘海，她的眼神柔软得像奶茶。她妈妈上前抱住了她，泪水珍珠一样滚落在她的肩膀上。我分明看见，古丽加马力·库尔班用右手抚摸着妈妈的背，好像在说：“妈妈，对不起。”

　　这是古丽加马力·库尔班的生日，也是她重生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