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一百岁了，和七十几岁的儿子住在一起，孙子曾孙带着玄孙常来看望，日子过得很舒心。他年轻时脾气大，每每教育孩子们，他不把他们骂哭打哭是不罢休的，他的理由是，非那样不能让他们长记性，好往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孩子们一哭就喊娘叫妈，这是他最不喜欢的，脸气得鼓鼓地说：“别嚎了！你娘还能护你一辈子？像你这个样，将来能有啥出息。”而当孩子的娘教训他们的时候，他更是气，他们哭得那么凶，怎么嘴里还是喊着娘呢？他嘀咕，“哼！我是不存在还是咋的？”他暗自决定，日后孩子们再犯错，都由他们的娘实行家法，而且，还要让她一次比一次打骂得重，他倒要看看，他们向不向他求救。
　　然而，往往到了那时，他又忍不住要亲自出手，于是，喊娘叫妈的惨烈哭声不绝于耳，弄得他更加心烦。他也问过孩子们，为何他们难过，都只喊娘呢？孩子们一个抓抓头发，一个歪着小脑袋看他，一个就说：“我也不晓得，就是心里难受了，不觉就想喊娘。”他严肃地看看三个孩子，心情变得有点复杂。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遇事爱喊娘的毛病还是没怎么改，他为此很气恼，觉得孩子们这样下去，肯定以后都不会给他争气的。但他错了，他的孩子们长大后，其实都挺不错的，作的作家，当的当官，做的做老板。只是全家上下，除了他以外，不知究竟是咋回事，遇上一点心里的痛或肉体上的疼，总爱喊娘。
　　儿媳妇生产的那天，可是整整喊了一下午的娘，弄得他真想逃出去。可作为公公，孙子的爷爷又是不能跑的。等他实在受不了了，只好让自己躲进房间，整个人蒙到被子里，再用两只手紧紧捂住双耳，这才稍微清静点。不过，那是夏天最燥热的日子，他竟找出厚重的棉被裹在身上，热得他像泡在开水里，透不过气来还头晕。他掀开被子，真想对儿媳妇大喊：“别喊娘了！你娘不是在你跟前吗？咋的啦啊，你娘是止疼药，喊了就不疼了？”当孙子终于生出来了，他跑过去看，别人见他浑身湿漉漉的，问他是洗澡忘了脱衣服呢，还是不慎掉进了河里？到孙子牙牙学语时，他以命令的语气说，谁也不许教孙子喊娘，叫母亲即可。
　　孙子每回哭闹，都声声喊着母亲，刚开始他还得意，不多久他一想，娘和母亲不是同一个意思吗？他开始找女儿儿子孙子喜欢喊娘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他们在受了委屈后，都是他们的娘在安抚他们呢？他们因此形成了一种对娘的依赖，娘这个字不再是单纯的称呼，俨然成了道护身符。想到这，他有了主意。当孙子每回顽皮犯了错要挨教训，他就出来护着孙子。他如此做了几回，果然，孙子的哭声里就不是喊母亲，而是呼喊爷爷了。孙子十岁那年，和小伙伴们去山上玩被蛇咬了，所幸蛇无毒，而伤口当然还是疼的，嘴里不断喊着母亲，尽管母亲就在身旁。他疑惑了，过去孙子都是向他这位爷爷求救的，这次怎么？
　　当只剩孙子独自呆着，他便走过来问，这次疼了哭了，嘴里咋叫的不是爷爷啊？换喊娘了？孙子说：“我没喊娘。”他说，喊母亲就是喊娘。孙子说，“这回太疼了，以前从来没这么疼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喊母亲，就是想喊。”他陷入了某种思绪之中，一时难以出来。直到孙子问他，“喊母亲不好吗？爷爷从来不喊母亲的吗？”他听了身子莫名一抖。他娘离开他时，他才七八岁的样子，连续好多个晚上与清晨，他都是喊着娘睡去与醒来的。他自我辩解，那不同，那是死别，那时他还小，他不像他的孩子们年纪很不小了，丁点疼就喊娘，真是太丢脸了，他们还那么不知羞愧，喊得理直气壮。
　　后来，他有了曾孙玄孙，他们也都在难过时爱喊娘叫妈，这如同一道诅咒，始终笼罩着他的家族。不久之前，过了百岁大寿的他患了重病，儿孙们围绕在他的床边，他最后一次醒来像是有话要说，儿孙们以为他要交代遗言。大儿子拿下他的氧气罩，耳朵贴在他的嘴巴上，只听他声音极微弱的，不断重复地喊着：“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