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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有一条活鱼 (作者:黄山)

来源:作者投稿  | 发布时间:2018/10/27

有一次赴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最后大厨师亲自喜滋滋地给大家上来一条足有两三斤重的香味扑鼻的油炸尖嘴鱼。

未及我们动筷,大厨师介绍说,他们这儿给最尊贵的客人上的都是活鱼。

我这才注意到,餐桌上的这条油炸尖嘴鱼的确有些特别:鱼身、鱼尾被炸得金黄熟透,它的头部却新鲜生动,嘴巴依然一张一合,仿佛还在喝水一样。鱼眼睛里溢出不易察觉的痛苦的泪花。

这条活鱼让我长了见识。

作为一个爱吃鱼的人,无论是清炖,还是红烧,只要条件许可,我隔三岔五总要吃一条、两条的。

多年来到底吃过多少条鱼,我没有计算过,也从没有在意。

可这回的确有所不同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餐桌上面对一条活鱼,第一次瞧见鱼也会流泪。

不知是怕我们少见多怪,还是想炫耀他的厨艺,大厨师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讲述了这条活鱼的烹调细节:如何用湿细纱裹住冰块敷在尖嘴鱼的头部放在油锅中炸鱼身;如何不破坏鱼头部的活细胞,使它自始至终还算活着……

见我们有的听得有趣似的入了迷,有的听得目瞪口呆,好客的主人哈哈一笑,显得十分开心和欣慰。

他热情地用筷子点着盛鱼的鱼形大瓷盘的盘沿儿,招呼大家动筷子。

也许是鱼做得香,也许是主人的盛情感染了大家的食欲,不一会儿,活鱼就在餐桌上被消灭了。

不,是鱼身被彻底消灭了,它的头部仍是活的。

只见偌大的一个鱼形瓷盘里,只剩下一个活的鱼头和长长的被剔光鱼肉的标本似的鱼骨刺和鱼尾。

这是多么别出心裁的一道菜!一个盛宴!但在动筷前,我向主人撒了谎。我说我忌吃鱼。我边说边向一道胡辣羊蹄菜发起猛攻,主人也就没有勉强。

在座的十多个人中,还有两三位男士和女士也没有向尖嘴鱼动筷子。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我撒谎而拒吃活鱼,其实也没有什么想法,只是看着还有生命的鱼眼睛和一张一合的鱼嘴巴,一想到向它动筷子就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并感到这是一道特别别扭的“美食”。

还好,我们几位没吃鱼的客人,看样子并没有扫了主人和吃鱼的客人们的兴。

大家相安无事,谁也没有像争论喝酒那样,非要论个你长我短,没有“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那回事儿。

感谢主人的宽宏大量和其他客人的不计较,任我随意,使我自以为躲过了内心深处某种隐秘情感的一劫。

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回我发烧到四十度,除了挂吊针吃药,只能喝点清水。

父母着急,给我做白面面条吃,我吃不下。

他们又东奔西走,为我找到几公斤大米,给我煮米汤,我还是吃不下。

在那个白面只占到口粮的百分之三十,而大米相对是稀罕物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的年月,白面面条和米汤是多么好吃的东西呵!

所以,当时一位邻居开玩笑地说:“饿他三天,看他吃不吃!”

那时,我们平时想吃点好吃的白面和大米以及肉食却并不是三天两头都能吃得上。偶而吃上一顿几乎是狼吞虎咽,像过年一样。即使病成那样,面对美食,也是想吃,却只因病得厉害吃不下。

现在呢,是恰恰相反,面对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七个碟子八个碗,自己却有的愿吃,有的丝毫不愿动筷子。

短短三十几年,变化多大啊!

老百姓通常是在餐桌上来衡量和看待生活水平的变化的。

餐桌丰富了,人们的口味也越来越尊贵和不满足了,过去过年都难得吃上的好东西,现在似乎已经上不了桌子了。

什么名贵吃什么,什么稀奇吃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

吃的花样也不断翻新,千奇百怪。

这样倒也好,给所有的人都有了自由选择的权利。

社会越发展,生活越丰富,能够提供给人们的自由也就越多越大。

别人能有把吃鱼吃到活鱼的境界,我当然也有拒绝的自由。

丰富的生活给我们带来了选择的自由,同时也带来了究竟选择什么的考验。

但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社会的一种进步。

我不敢想像,假如在三十多年前,我面对的是同样一条喷香的鱼身被炸得金黄的活鱼,我是不是会不假思索地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

但我知道,此刻,我能够完全听凭自己的内心情感自由地对吃与不吃做出选择,而丝毫没有克制自己欲望的感觉。

我对社会的进步与文明的纵深充满了感激,我觉得自己对一条活鱼的怜惜,并不完全出自“我本善良”的根源,甚至与善良没有关系,这更是社会大环境的使然。

有人也许会把我这小小的表示看作是一种伪善,可我宁愿被别人看作伪善,也不愿兴致勃勃地向一条活着的生灵动筷子。

我的拒绝,没有谴责别人的意思,自由不是赋予我一个人的,而是赋予每个人的,我尊重别人的自由。

酒足饭饱,盛宴总算结束了。

看样子大家都吃得好极了,也喝得恰到好处。

大家纷纷起身向主人表示感谢和退席。

主人也很满意,热情地预约大家下个月再聚一次。

我告辞时,又最后瞥了一眼那条只剩下骨头、鱼刺和头部的活鱼,它在那个鱼形大瓷盘里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嘴巴仍在微微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