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故乡于我,亲近而遥远。那时的我像一只倦鸟,在故乡和他乡之间飞翔。中年还乡,在故乡小镇租房经商,只是为结束漂泊的时光,虽身在故乡的土地,却总觉不是真正的家。真正的家只能走走看看,门前草木葳蕤,庭院深闭。它所在的村子,后生们依旧出门打工,或移住他乡,村庄里只剩下老弱病残。
多年泡在生意场,让人迷失方向,在炒房的年代竟没有一平米属于自己的商品房。对于有老有小的中间人来说,回乡的脚步依然艰难。我注定是不被城镇化的“漂族”,心中维系的是乡村的老家,冥冥中,有一种声音在耳畔回响——“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就这样,痛下决心,搬回久违的乡下。
一路向西,老枫树下就是我的家,站在镇上的高层,也许就能望到它。我敢断定,如果村庄不被搬迁,老枫树将来就是村子的地标,是游子心中的灯塔。果然,老枫树长高又增粗了,它像一位沧桑的老人独自在门口守望,风中的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为我鼓掌。樟树也高过楼顶,调皮的松鼠在树上跳跃,久违的鸟儿在枝头歌唱。翠竹园又加快了扩大的步伐……不见年轻人悠闲或忙碌的身影,没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尴尬,只有几个老人木然倚着门框,浑浊的眼里是羡慕,抑或是惊讶?
悄悄地打开生锈的门锁,老屋里一片寂静,唯有开门的吱吱声依然如昨。中堂上,父亲微笑着迎接了我,高兴之余,心中隐隐地痛。十三年前父亲送我出门,如今回家,不见其人,只有他的遗像挂在墙上,唯一能告慰父亲亡灵的是:母亲过得很好,儿子携她回家。老屋似乎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恹恹的。打开所有的门窗,把阳光和清风迎进来,让老屋做一次深呼吸。其实老屋不算老,只是多年没住人,屋顶已漏,墙壁青苔斑驳,井水变浑……为了抚平它的伤痛,我要做的事很多很多:伐木清障,补漏翻新,设地下管道,拉宽带互联网……让老屋跟上时代的步伐。
邻里大婶见我们回家,喜出望外,“回来好哇!乡下安静,空气又好,听说城里人都想往乡下跑。”大婶亮开高音嗓门。我说:“没买商品房。”“没买算你走运,孩子以后还不知道在哪发展。现在想在原地建房都不给批了。再说水泥路通了,有车子怕什么……”大婶唠个没完。其实,我也想到这一点,让留守大婶一语道破。还有一个高雅的借口就是:做生意烦了,换个环境和生活方式。可有谁知道我,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我不像有固定收入的公家人“告老还乡”,养尊处优。我属于老不老、轻不轻的农民,生活的压力尚在,我至少得奋斗十年乃至更长。可有人冲我说:“五十出头的人回家可以了,钱够花就行。”难道现在的乡下人注定要背井离乡?我知道这是带着几份安慰、至少不是嘲笑的话。因为故乡一草一木都能给游子疗伤。
一连几天没看到村人的影儿,出乎我意料,但凭我做生意时三五天不开张的经历我能接受。大婶又来了,她是个热心肠,怕老母寂寞,抽空与她拉话,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村子里的住户少了许多,能找个说话的真难,难怪老人们平时都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忙完装修,老屋一下子靓丽起来,原先门前阴森得让人绕行,此时气象一新。妻子忙着打理菜园,又捉回了土鸡。母亲也不像以前无事急的直搓手,掐菜,搂柴,拌食喂鸡……多余的鸡食也喂了偷食的八哥,还有野猫野狗们,母亲说:让它们吃点,野东西也是性命。我还听到母亲冲它们说着话。
听——喔喔喔……那是鸡下蛋的欢叫;叽喳喳……那是鸟儿们的鸣唱;嘎嘎嘎……那是林间松鼠的求偶声;梆梆梆……那是水边棒槌的声响……
看——一夕阳将金色的阳光铺洒在青青的秧苗上,白鹭飞起又落下。这时,我闻到久违的柴火饭的香味,哦,原来母亲把炊烟升起来了。
乡下的夜晚像潮水般涌起。流萤从窗户飞进来,似曾相识;蛩声伴着蛙鸣在田野回荡……我不由吟起陶公的诗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睡意袭来,枕着宁静而温馨的田园夜色进入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