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细雨纷纷,想起我苦命的父亲。
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是一块脏乎乎的“黑炭”。父亲小时做过“少爷”,因这出身,读过私塾能写会算的父亲,却长期在村里小煤窑上做 “窑匠”。“窑匠”全身煤垢,泛白的牙齿和转动的眼睛,才使人发现“黑炭”是个活物。“两层石板,一层肉”,小煤窑的危险,挖煤的苦累,使父亲丢掉读书人的斯文,脾气暴躁乖戾。父亲木讷寡言,开口就粗声恶气地骂老婆孩子,但从没动过手。
考中专是山孩跳出大山的捷径,中专只招应届生,初二留级胜算更大。初二后半学期同学们走门路想办法,我回家跟母亲说了这事,母亲催父亲。父亲撇嘴说:“凭本事考,走啥歪门邪道?”我向母亲施压,母亲唠叨激将,一生最怕求人的父亲终于放下了脸面。父亲提一个纤维袋,趁夜色走进了校长办公室。周六放学集会,校长提两只褪毛的瘦鸡、两瓶没有包装的酒,放到台前。校长点了我的名:“别以为送东西就要我办事,我眼里容不得龌龊事……”那刻,我臊得想钻进地缝里。我不恨校长,我恨父亲不懂世故,送这些给人家,是寒碜人呀!父亲搓手跺脚,眼神充满歉疚,我黑着脸不理他。
我的留级泡汤了,我成了学校的“名人”。我埋头在书中,在心里跟校长、老师、同学赌气,更跟父亲赌气。第二年,我考上了县师范学校。上学前一天,父亲突然大方,他宰了羊、鸡,请来邻居和亲戚。亲朋夸赞我,父亲眯眼咧嘴很受用地听,似乎考中的是他。他一改往日的低眉顺眼,涨红着脸拉着我,给众人敬酒碰杯。那天,从不沾酒的他喝得烂醉如泥,吐得翻江倒海。
师范毕业,我分配回家乡。父亲有个远房的侄儿是副乡长,侄儿在落魄时,父亲没少帮助过他。父亲找他,我一定能留在乡中。父亲缄口不提,想起初中的事,我断了念头。我安排到偏远的村校,父亲要送我去学校,我冷冷地拒绝了。假期回家,父亲盘腿坐在炕头和我聊工作中的事,我支吾搪塞。他低头轻叹不再问起,父子沉默相对,沉闷局促。
刚花甲之年的父亲患病了,长期干“窑匠”累下的“尘肺病”。那病折磨了父亲五年,把父亲从健壮如牛的汉子消蚀成骨瘦如柴的小老头。父亲没日没夜地喘息,咳嗽,他蜷缩成一团,爬在炕沿撅着腚,气流在喉咙间艰涩地流动,他努力地咳出一团团粘稠带血丝的浓痰。父亲拒绝吃药,他舍不得花钱,他要凭血肉之躯跟病魔抗争。我借口工作忙,很少回家,不曾在病床前侍奉他一天。
父亲离去时我不在他跟前,母亲告诉我,父亲一直念叨我,盼能见我一面。弥留之际,父亲哀叹:“我的任务还没完成,没给小儿子娶上媳妇呀!”我跪在父亲遗体前,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他,想起他凄苦的一生,想起自己的不肖,悲从心来,泪水滂沱。
一晃,与父亲阴阳相隔二十六年。我娶妻生子,“养儿方知父母恩”,如今我才真正理解父亲,才真正读懂父亲,父亲就是那承载风雨和苦难的大山。
父亲,想您念您,来世报答您!